经济发展在本质上是一个文化过程经济行为只要延伸到较远的目标就一定会碰到文化赚钱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衣食而是为了荣誉安全幸福这一些都是文化命题说这些话的人大多是经济学家而不是文化学者
尊敬的许敖敖校长,前来祝贺的教育界贤达,各位教授和同学,下午好!
感谢澳科大(澳门科技大学)授予我荣誉博士称号。这份荣誉,不仅仅来自称号本身,更来自于一起获得这个称号的其他名字。
这中间,有名震国际的水稻专家袁隆平先生,有指导全国抗击了SARS灾难的医学专家钟南山先生,有领导绕月飞行而被称为“嫦娥之父”的航天专家欧阳自远先生,有很早被聘为美国大学校长的华人科学家吴家玮先生,有第一个被聘为英国大学校长的华人科学家杨福家先生……这些科学家,有的我早就熟识,有的则是新交的朋友,几天来有机会长时间交谈,很是兴奋。
我历来认为,人生最大的享受,不是华宅美食,而是与高人相晤。但是,科学高人们总是极其繁忙,又星散各地,很不容易畅叙。为此,我要再一次感谢澳科大为我们创造了这个机会。
与这些科学家不同,我这次获颁的是“荣誉文学博士”,因此我今天的也就推不开文化的话题了。但是在这里我首先要向科学家们叫几句苦:讲文化,看起来好像比你们讲科学容易,其实并不。原因是———
第一,科学有定量定性的指标,文化没有;
第二,科学有国际标准,文化没有;
第三,科学家很少受到非专业的评论,但在当前中国文化界,非专业的评论者在人数上是文化创造者的几百倍,在言论上都非常激烈。
这三个原因,已经造成文化话语的烟雾迷茫。本来,社会转型的终极目标是文化转型,但是,正当社会各部门纷纷向文化求援的时候,原来处于滞后状态的文化领域反过来充当起了老师。结果就产生了一系列反常现象,例如,最需要创新的时代却推崇起复古文化,最需要科学的时代却泛滥起民粹文化,最需要大爱救灾的时代却风行起谋术文化,最需要发掘人才的时代却重拣起咬人文化……正是这些反常的文化现象,使国际和我们的下一代对中华文化产生了更多的误读。
这种误读的后果是严重的。
我想用一个比喻来说明问题。现在的中国就像一个巨人突然出现界的闹市区,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走过很远的历史长途,也看到了他惊人的体量和腰围,却不知道他的性格和脾气,于是大家恐慌了。阐释中国文化,就是阐释巨人的性格和脾气。如果我们自己的阐释是的,怎么能够企望别人获得正见?
有一个对比,我每次想起都心情沉重。你看,发动过两次世界大战,本来国际形象很不好。但是,当贝多芬、、歌德等人的文化暖流不断,情况也就发生了变化。中国界上,并没做过什么坏事,却为什么反而一直被误读?
我想,至少有一半原因,在于文化的阻隔。
既然问题出在文化上,我们也就应该完整地对它进行一些思考了。
文化到底是什么?
你们如果到辞典、书籍中寻找“文化”的定义,一定会头疼。从英国学者泰勒(E.BurnettTaylor,1832—1917)开始,这样的定义已出现200多个。那200多个定义,每一个都相当长,我敢,你们即使硬着头皮全部看完,还是搞不清楚文化到底是什么。请记住,没有边界的国家不叫国家,没有边界的定义不是定义。
文化定义的这种毛病,让我想起了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洛威尔(A.LawrenceLowel,1856—1942)发出的叹息: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它的成分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形状。我们想用文字来定义它,这就像要把空气抓在手里:除了不在手里,它无处不在。
文化确实很难捉摸。因此,我们的传媒在讲述文化的时候,也只是说它有可能发挥的效果,如“凝聚力”、“软实力”、“家园”等等,都是比喻,至于文化本身是什么,还是没说明白。近来又有不少地方把文化等同于“创意产业”,这又把两个不同的概念混淆了。因为文化中那些最经典、最的部位,早就在千百年前就完成“创意”,更难以变成“产业”。
按照我的学术经验,对于那些最难下手的大题目,可以从它的裂缝处下手。你看,文化在这里就露出了它的一条裂缝:我们身边有很多跨国婚姻一一离散,离散的原因大多是“文化差异”。然而仔细一问,男女双方既不在“文化界”,也不是“文化人”。可见,“文化”的含义远远大于文化部门和文化职业。这条裂缝,可以让我们窥知文化的真正奥秘。
我们现在所关注的文化,既不能大到无限广阔,又不能小到一些特殊的部门和职业,那它究竟是什么呢?看来,还要想办法给它一个定义。三年前,我在凤凰卫视的《秋雨时分》谈话节目中公布了自己拟订的一个文化定义。我的定义可能是全世界最简短的———
文化,是一种包含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它通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
对于这个定义中的几个关键词需要解释一下。我前面说到不少跨国婚姻因“文化差异”而离散,其中一个例子,就是作为丈夫的华人每年清明节必须从美国的公司请假回故乡扫墓,使他的美国妻子觉得难以理解。这就在“价值”和“生活方式”上,说明了“文化差异”是什么。
文化是一种时间的“积累”,但也有责任通过“引导”而移风易俗。在这个动态过程中,渐渐积淀成一种“集体人格”。中华文化的最重要,就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
心理学家荣格(C.GustarJung,1875—1961)说:“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他在这里所说的“浮士德”,已经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名,而是指德意志民族的集体人格,也就是德意志文化的象征。这种集体人格早就存在,歌德只是把它表现了出来罢了。
在中国,自觉地把文化看成是集体人格的是鲁迅。他把中国人的集体人格,称作“国民性”。他的作品《阿Q正传》、《孔乙己》、《药》、《故事新编》等,都在这方面作出了探索。因此,直到今天,他还是高出于中国现代的其他作家。
当文化一一沉淀为集体人格,它也就凝聚成了民族的灵魂。必须注意的是,民族的灵魂未必都是正面的,从歌德到鲁迅都曾经深刻地过其间的负面成分。
按照我所拟定的文化定义,今天中国文化在理解上至少有以下五方面的偏差:
第一,太注意文化的部门职能,而不重视它的全民性质;
第二,太注意文化的外在方式,而不重视它的价值;
第三,太注意文化的积累层面,而不重视它的引导作用;
第四,太注意文化的作品组成,而不重视它的人格构成;
第五,太注意文化的片断享用,而不重视它的集体沉淀。
所以,大家看出来了吧,我的定义虽然简短,内涵却是不小。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文化在本性上的必然。
由于文化是一种价值、生活方式和集体人格,因此在任何一个经济社会里它都具有归结性的意义。十几年前,在纽约召开的“经济发展和文化转型”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学者达成了一系列共识,值得我们参考。
例如:
“一个社会不管发达和不发达,表面上看起来是经济形态,实际上都是文化形态”;“经济活动的起点和终点,都是文化”;“经济发展在本质上是一个文化过程”;“经济行为只要延伸到较远的目标,就一定会碰到文化”;“赚钱,是以货币的方式达到非货币的目的”;“赚钱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衣食,而是为了荣誉、安全、、幸福,这一些都是文化命题”。
说这些话的人,大多是经济学家,而不是文化学者。他们不深刻,却是明白人。
(此文系作者在接受澳科大荣誉博士称号后的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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